第八章 天女之眼
她听说，缘分都是修来的。如果她潜心修行，一定能接续和他的缘分。虽然他说以后再也不会见面，但他第一次离开的时候也这样说，他们不是又见面了吗？
“像你这么快乐的人才有问题！”冰萱哼了一声，“一看你就是没复习《十殿阎王资格考试复习全书》第六十五分册——地狱官员的故事大部分记述在里面。”
周围的幽冥一团浑沌，分不出远近高低——阎罗宝殿正在十八个空间之间移动，她到底在看什么？
少女轻轻点头，仍是一脸笑意。她随意地坐在青石板上，指了指身边，对小莹说：“过来坐啊！”
“你喜欢吗？”少女温和地开口，口音有些奇怪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灵。
她们身后的桌子上，堆满了山一样高的茶叶盒。
“夜游真可怜！”年轻人的声音有些惋惜，“因为美丽，就得承担殒命的厄运。其实它只是一种风雅的生物，过着和人类互不相干的生活。”他看着小莹，眼中添上一丝悲悯：“但天真无知的人更可怜——只看它美丽，就幻想它是美好的东西，不知道它的肉对人来说是剧毒。”
“不！”妙莹微笑着摇摇头，“我生前算是……盲人吧。”其实不谈工作的时候，她是个挺亲切的人。
小莹瞪大眼睛，跑回去仔细寻找，可是一切都像梦境一样消失。只是在青石板上，有一样东西在闪闪发光。
冬去春来，他竟然没有回来。
冰萱的眉头皱了一下，“是后羿——这些都写在《十殿阎王资格考试复习全书》第一百一十七分册里。连这个都不知道，你不打算晋升了吧？”
白筝不甘心地站了起来，嘀嘀咕咕地说：“这只是……本能……”
小莹不知不觉就遵照她的话坐下。她坐在这个陌生的少女身边稍稍离开一些的地方，侧头看着她，觉得她真好看，传说中的龙女也不过如此吧！少女小心翼翼地把一根晶莹剔透的绿色笛子插在腰间。她刚才就是用它来演奏。绿色的笛子衬着鹅黄色的长裙，像初春的柳芽一样可爱。
“今天是那个日子吧……”他微笑着自言自语，“三千个日日夜夜的思念，整整一千年仍放不下的痴心，终于换来他的名字……”
可是，他为什么再不出现？渐渐的，小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那个美丽的夏夜做了一场美丽的梦。
“喂！你们……”她还没来得及发表不满，就发现事情大大不妙了。
但静静的江边，除了她，一个人都没有……他们不见了，夜游也不见了……
红曲和白筝两个人站在拂水殿门口，忙得热火朝天，嘴里不断地吆喝着：“来来来！地狱灵茶第四代试验品，免费试喝！排好队！别着急！”
阎罗大王忍不住在这时候插嘴：“是啊！休息一下吧——虽说你的眼睛是冥界唯一能看穿空间的通灵眼，但也不用这么紧张。我早说过，无支祁不在，其他妖魔还更安份呢！”
他似乎有些惊讶。“你……何必如此执着？”
当她拖着塞满地狱灵茶的口袋来到阎罗宝殿的三个偏殿之一——妙莹居住的“空灵殿”时，还真把妙莹吓一跳。当红曲毫不避讳地说出来意后，妙莹都不知道是该摇头还是该发笑。
红曲根本顾不上理她，头也不回地抱怨：“冰萱！不来帮忙就算了，还在一边说什么风凉话！没看到我忙成这样，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用！——白筝！别忘了统计！”
小莹涨红了脸，不知该怎么回答，只能拼命点点头。“你们是谁？”她木讷地问，“不是附近的人吧？”
红曲完全没有听她的话，只是托着下巴，眼里闪烁着阴森的光芒，“这么说妙莹是个关键人物……就这么决定了——用一百盒地狱灵茶贿赂她！”
——地狱·阎罗宝殿——
“夜游！”她叫起来。
小莹忍不住多看了那个静静微笑的宁馨两眼——她不得不承认，他们在一起真是完美无缺的一对璧人。
不久之前，有人开始上门提亲。
小莹的心嗵嗵直跳——这是他落下的！是他的东西！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。他一定会回来寻找！她要好好保管，这样就能够再见他一面！
她说：“我和哥哥只是路过这个地方，看到江心的月影非常美，忍不住送它一曲。”
“你……到底有完没完？！”红曲的秘书冰萱早就青筋暴跳，“今天的工作还没开张！你却在这里搞什么免费试喝？！”
说罢，他站起身，“我也该走了。”
不管这个传说是不是真的，小莹决定一试。
白筝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明篁，问：“明篁姐，有什么建议么？直说好了，也好让拂水姬继续改进！”
“你也是听信了那些无稽之谈，想用它来入药？”他的声音不疾不徐，十分和蔼。
他们看着这女孩莫名其妙的举动，担心地问：“小莹，你怎么了？”
小莹觉得他的指尖微微发凉，她的心却骤然热起来——他的手指碰到了她的脸颊！慢慢地，她的眼前出现淡淡人影——她看见他了！
刘员外家后墙外的丁香又开花了。小莹有时路过，会忍不住为那淡紫色的柔弱的花瓣驻足。她时常想：如果去年不是因为一时兴起，摘下丁香，就不会在夏天去捕捞夜游；如果不是去捕捞夜游，就不会遇到他……她也不知自己是该谢这丁香，还是该怨这丁香。
“因为忽然发现地狱里的执事不想我想象中的那么快乐。”
“天女之眼的力量太强。我只是个普通的渔家姑娘，没有什么过人之处，根本无法承受那股力量，所以二十多岁就死了。”妙莹坦然的声音难以掩饰深深遗憾：“直到死，我也没有知道他的名字。”
“怎么问这个？”
但常常有人想尝试。因为传说中还说“夜游”的神奇绝不止于外貌，它可以治百病，尤其是它那双被金色环绕的眼睛——那是王母配制不死仙丹的一味药材。
他似乎犹豫了一下，回答说：“我不是天上的神仙。你曾经见过我——在三年前。那时我带着家族来到这里，你们的天帝赠我这块玉币。它能增强我的光辉，是我早就想要的。那天终于得到它，所以我非常高兴，期待着受到别人的赞美。而你，是第一个称赞我的人……这算是一种缘分吧，因此我看到你捕捞有毒的夜游时，才忍不住来制止。”
“你还是像当初一样，那么想知道他的名字吗？”红曲垂下头，看着脚下空荡荡的黑暗，若有所思。
红曲和白筝垂头丧气地接过处分通知，撇撇嘴。
“人的心？”小莹咀嚼着他的话，有些明白，“你不是‘人’吗？你到底是谁？是天上的神仙？”
红曲的计划虽然以失败告终，但她可不想就这样回到拂水殿——好不容易从那个管她管得过分严格的冰萱眼皮底下逃出来，怎么也得多玩一会儿再回去……
她只是心绪郁闷，一个人躲在江边的芦苇丛中，抚摸他留下的玉币。她只是一时兴起，才把它对着阳光。她只是对着小孔看了一眼……
小莹急忙拉住他的衣袖问：“我还能再看到你吗？”
她一直没有去掉那颗痣。但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天，她才知道，此生他们是无法再相见了。
她的感觉一天天敏锐起来——夜风微微有些凉，芦苇丛沙沙起舞，面前的江水欢快地奔涌嬉戏，远处偶尔传来蟋蟀有规律的欢歌……虽然看不见，但她知道，这一切一定很美。
他也知道“夜游”！但小莹却没有立刻回答。她知道这很失礼，但她的眼睛无法从这人的身上离开——她曾经以为，刘员外家的四公子是世上最俊美的少年，传说中的潘安也就那么回事了。此刻，她为没有见过面前这个男子的人遗憾……
两人的笛音和在一起，时而一起拔高，时而一同沉低，时而高低相合……宛如百灵一飞冲天，宛如疾风掠过林梢，宛如沉暮孤鸦振翅江心，宛如初春柳丝轻拂水面……
紫夷来了精神，“您说的是哪一本？拂水姬的小说，我全部倒背如流哦！”
“不愧是阎罗大王的秘书，”红曲倒吸一口气，“果然有过人之处！”
“妙莹姐，”红曲在妙莹身边坐下，两人一起在台阶上吹风（妙莹似乎特别喜欢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），“你的眼睛真是稀有！是天生的吗？”
紫夷想了一下，朗朗说：“‘别怪流星。但是，别爱上流星——除非你准备好承受永恒的落寞’……”
但那块白玉是真实的！
红曲和白筝掏掏自己的耳朵，相视沉默。
是的，那绝对是夜游！蓝色的细鳞在月光下泛着神奇的光，金色的斑点时不时闪耀——一大群传说中的“夜游”在水边嬉戏，小莹数不出它们的总数有多少！它们不是受到丁香花的感召，而是被这两人的笛声吸引而来。
“是啊！ ”他笑了，看起来很幸福，“以人的时间来说，是七万年前的事。”
阎罗大王没有回答，却问：“紫夷，拂水姬以前写的小说收在哪里？我忽然想看——就当是配合现在的心情吧！”
那年秋天，小莹的母亲也去世了。小莹去附近的妙境庵，削掉一头秀发，把未来的日子托付给慈悲的佛和清寂的夜。
为月亮的影子演奏？小莹第一次见这样的人。她看看江心，月亮的倒影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啊！
拂水姬·原红曲最大的优点就是——说到做到。
小莹好奇地把它拾起来左看右看——似乎是一块白玉，上面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。
小莹的嘴唇轻轻颤抖——是他的声音！他终于回来了，就坐在她身边！
白筝皱着眉，挺不高兴，“为什么我们每次搞活动，都会被发现？亏我们还特意研究了《阎罗大王作息时间表》，挑阎罗宝殿前往其他空间的时候！”
那陌生的少女平静地回答：“是的。所以绝不要再试图捕捞！”说完，她抬头看看夜空，说：“大哥，时间差不多了。”
小莹一字一顿地庄严许愿：“我要再看你一眼。”
阎罗大王的第一秘书妙莹，正静静地坐在阎罗宝殿最低一级台阶上。冥界的风吹拂着她随意披散的长发，她轻盈的白色衣衫在黑暗的空中飞舞……阎罗宝殿和冥界其他建筑一样，漂浮在半空，因此妙莹那微微前倾的姿势看起来相当危险。但她本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，只是专注地凝睇着遥远的某处。
红曲来了兴趣，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本子，眨巴着充满期待的眼睛，虔诚地请求：“讲一讲你的故事吧！你也知道，我在整理地狱执事们的故事，打算结集出版，参加天界举办的第四届图书展！你就当是给我提供一些素材，好不好？”
“我的眼睛……看不见了！”
夏天又来了。小莹可以借着竹杖到外面行走，好心的邻居们有时扶她到江边晒太阳，她能那么坐一整天，直到深夜。
“你不该拿它对着阳光。难道你没有发现？它能把光放大。羲和的光芒本来就强大，再透过这玉币去看，一瞬间就会灼瞎眼睛……”
他们要走了吗？小莹的心忽然在失望和不舍中勇敢起来，她鼓足勇气问：“你叫什么名字？可以告诉我吗？”
“夜游有毒？”小莹有些失望。
他停了停，知道小莹想不起来，平静地说：“那也是一个夏夜，你和你哥哥在水边收拾渔具。当我路过的时候，你抬起头，微笑着说：‘好美的一颗流星’……”
“是你召唤‘夜游’吗？”他又问了一遍，浑厚悦耳的声音并没有因为得不到回答而不耐烦。
“笛声？是谁在吹笛子？”小莹有些奇怪。夜间捕鱼的邻居们不会徘徊在岸边，而且忙于生计的渔人怎么会有这种闲情雅致？
不仅如此，这个玉币还有一个神奇的地方。那天夜里，小莹在昏黄的灯下补衣，忍不住又想到他，于是从怀中摸出玉币。她只是随手把玉币凑近油灯，但奇怪的事发生了——透过那两个小孔的光把整个小屋照得雪亮！甚至瞎眼的母亲也觉得脸上微微发热，问小莹出了什么事。从那以后，小莹再没有在夜里把那块玉币拿出来——她怕被别人知道这个宝物，把它从她身边夺走。她还要把这玉币还给他呢！
他真的说对了——只看他美丽，就幻想他是美好的东西。也许他是水中的怨鬼呢？不，不会……他的气质那么温和，他的眼睛那么清澈，不可能是水鬼。他一定是天上的神仙。
这时候，那个一直背对着小莹的年轻人缓缓转过身，问：“是你在召唤‘夜游’吗？”
他笑了，“流星并不能实现人类什么愿望，但如果是你——我愿意为你实现一个愿望，当作你失去光明的补偿。”
“因为……我朦朦胧胧记得，但记不清了——我怕告错了妙莹……”
小莹又点点头，似乎见了这两兄妹，她就不记得怎么说话。
“有啊——”
其中一支笛子音色柔美，时而飘逸空灵，时而低沉温婉；另一支则出奇嘹亮，但却同样不失佳韵，清越澄明。
“明辉……”妙莹反复低吟这个名字，表情即欣慰又感伤，“明辉……”
“这也不是他们的错。”妙莹微微笑了笑，“力量强大的人，通常都很短命，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冥界的执事大都是年纪轻轻就去世。更何况是流星呢！他们的生命长得难以估计，力量的强大也不逊于天帝天后。人类的身体无法承担那份力量，所以流星投生的人都很早逝。”
冰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们身边，冷静地插嘴：“明篁！幽篁又出来了！”
“如果这个传说是真的就好了！”小莹躺在小船上，随着它轻轻晃动，心思也有点模糊。“不能睡！丁香花瓣已经全部撒下，错过了今夜，今年再也没有机会！”她这样对自己说着，又爬起来，看着蓝色的水面——那里没有任何异常迹象。
“如果你真的是流星，你能实现我的愿望吗？”小莹扬起脸，问。
小莹怅然若失，恍惚地走了两步，依依不舍地回头又问：“为什么不会再相遇？”
之所以叫这个名字，因为人们从来没有在白天见过它的踪迹，不论多高明的渔人，也从没在白天捞起过一尾这样的鱼。
说到那个“整天嘻嘻哈哈”的手下，阎罗大王有感而发：“唉——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回事，没事就喜欢到处玩。在各个神殿里搜刮宝贝就罢了，她还常常拐着其他地官一起不务正业，工作却没落下……也许她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？”
小莹的哥哥在冬天去世，她虽然悲伤，却也为哥哥的解脱而欣慰。她不得不使出浑身力气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计。白天她拼命织网洗衣，晚上熬夜缝缝补补——十五岁这个春天，对小莹来说分外艰难。
但红曲似乎没听到她说的话，只是陷在自己的沉思中，许久才问：“冰萱，你说妙莹为什么不去投生呢？话说回来，你在冥界待了这么久，怎么也不去投生？”
小莹的母亲更加哀伤，整日悲悲戚戚，怨天尤人。
“拂水姬……她这是在干什么？”妙莹眨巴眨巴眼睛，似乎对看到的情景不能理解。
小莹吓了一跳，忍不住浑身一哆嗦。片刻的沉默之后，她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摸。
劫火殿的官员——劫火姬·文白筝已经忙得晕头转向。
——拂水殿——
但作为地狱里为数不多的铁面派，妙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红曲的贿赂，还语重心长地说教了一番：“你啊——好歹也是地狱的官员、重要的神衹，老老实实把本职工作搞好就很不容易了！不过话说回来，你的祖先也没有一个是老老实实工作的，每个都喜欢到处游玩……这就是遗传的力量吗？”
但小莹实在等得无聊，要是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也好啊！也许是被婉转的笛声吸引，她忍不住离开小船，顺着声音而去。
冰萱愣了一下，静静地反问：“为什么要去投生？人世间又没有等我的人……你今天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？”
他们找到她的时候，她正一脚深一脚浅在江水里摸索。她好像找到了什么，急忙把那东西揣进怀里。
小莹自己倒是分外平静。她只是从早到晚躺在床上，一动不动，不知该做什么。她的双手总是捂在心口——那里还揣着那块白玉。每次她的手感觉到那微微发热的石头，就轻轻松口气：幸好没有把它丢在江里。
——当然，白给的灵茶很难让人拒绝……
他们挽着手要从她身边飞走的时候，小莹再一次问：“你的名字呢？为什么不告诉我？”
被这么清楚地拒绝，小莹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。那少女轻推她一把，没有取笑她羞红的脸，只是柔和地说：“就当相遇是一场美梦，回家去吧！”
小莹似乎被声音吓了一跳，回过头，空洞的眼神不知定在什么地方，一脸惊慌失措。
这块圆形的玉币比手掌略小，非常光润，中心有两个圆圆的孔，似乎是用来系丝绦。孔的边缘刻着一圈文字——虽然玉币被磨得十分圆润，但这文字却清晰可辨，一点一横都不少。小莹不认识上面的字，她也不想把这玉币拿给别人看。只是有一次，她临摹了其中一个字，去问酒楼外代写书信的先生，他说他也不认识，那可能是上古已经失传的符号……
“真的？里面也记载了我的事迹？”
那年夏天，她在自家的小船上挂了一盏蓝色的灯，把春天收集的丁香花瓣小心翼翼地撒在水面。
“他是流星？！”红曲忍不住浑身一震。
值班的紫夷听得莫名其妙，问：“大王，谁思念谁了？换来谁的名字？”
那是他插在腰间的笛子！一定是他！
五十年一次的天界文化节，在神仙当中是新兴的盛会，凡是有肚子里有点墨水，或是曾经有点墨水的，都想出来显一显。但头三届都给天界夺魁，瑯嬛书局猖狂得不得了。这次，冥界三途河书店就指望着生前是作家的拂水姬原红曲来翻身呢！因此她得到很多特权：比如说，能无条件查看卞城王殿的资料。但红曲觉得还是听听当事人口述比较有感觉。（后来，她确实得奖了，但也养成一个不良习惯——打探别人的隐私……）
阎罗大王的第三秘书紫夷走到她身边，放下一杯茶，“妙莹姐，休息一下，喝杯茶吧！”
他看着小莹的目光透露着不解，“为什么要再见面呢？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。”
“我喜欢清淡一点的——当然要再甜一些！”
小莹还想说什么，就在这时，从天空飞下两女一男，优美地落在他身边。其中一个是上次见过的少女。
这个夜晚，却和平常有些不同。
“她丈夫去世以后写的那一本，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？”
想要捕捞“夜游”，必须在夏天的深夜，于江边的小船头挂一盏蓝色的灯，把丁香花瓣撒在被映蓝的水面。“夜游”被蓝色的柔光和丁香的气味吸引，会成群结队到船边徘徊，驱之不散，只要用手就能捞起……
冰萱发现，红曲回来以后意外地沉默。
——这只是江边的传说。从没有人真正捞起过一尾“夜游”——至少在小莹的记忆中，没有那样的事。
妙莹想了想，苦涩地一笑，“我的故事可一点都不甜美……”
那天夜里，她仍是坐在江边，他坐过的青石板上。
“我只是想等你回来，把它交给你……”她说着，流下眼泪，不知是欣喜还是伤心。“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。”
小莹这年春天刚满十四岁。和出身普通渔家的少女一样，她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织网、捕鱼，生活对她来说，就是屋前宽宽的水面。她很小的时候就在江里游泳嬉戏，虽然听多了龙王水鬼的故事，但她从没有希冀传说成真。
阎罗大王喝着茶，心情似乎不错。
“是的！”妙莹坚定地回答，“知道名字，只会加深羁绊。但这正是我所期待的！虽然再也不会见面，但只要知道他的名字就好！至少让我知道，我长久以来想念的是谁……”
“是啊。”他的口吻仍旧那么平静怡然，“我的生命和你相比，漫长得难以想象。即使你的子孙后代都不在人世，我仍然是我。所以，请你别再为难以接近的东西迷惑。”
红曲挠挠头，做了鬼脸，“听起来像没封好口的包子。那另一个是谁呢？”
她有点害怕：如果那真的只是个传说，如果没有“夜游”，她这一家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？她不禁想起恶狠狠的渔霸，浑身一哆嗦。
他又叹了口气。“我妹妹温莲告诉我，人的心非常柔弱，如果不是诚心结缘，就不要太温柔，否则只会造成更深的伤害。看来她说的很对，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你面前——”
“流星……”妙莹喃喃着，“流星……不属于天庭管辖。他们踪迹缥缈，不知多久才路过这里一次。拂水姬，你的丈夫是流星吧？”
他叹了口气，眉间微微耸动，仿佛为小莹的无知悲哀。即使这只是一声叹息，也让小莹的心不禁怦怦直跳——他是为她叹息，为她一个人叹息。
年轻人犹豫了一下，旋即坚决地回答：“我不问你的名字，也不会把我的名字告诉你。知道名字，只会加深羁绊。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，所以你不必询问。”
这事倒是不假。
“唉——”
明篁从背后伸出手，拿出两张纸——果然是《处分通知》两份。“你们签个字。半个小时以内把《悔过书》送到阎罗宝殿！”
“那……有没有写岂忧的哥哥的名字？”
“啊——”小莹的尖叫吓坏了江边的渔人。
“我是第一个称赞你的人？”小莹有些疑惑。她以前见过他吗？怎么会？如果真的见过，她怎么可能对如此出色的男子没有印象？
“行贿被拒绝了，是吧？”她忍不住想讽刺红曲一两句。“幸好冥界有妙莹这样规规矩矩的人物——要是都像你，冥界早该垮台了。”
小莹说不出话来，她微微颤抖的手摸出那块玉币，摸索着拉起他的手，把那害她失去光明的罪魁祸首轻轻放在他的手心。
“有没有说我当花仙时候的事？”
小莹身不由己，茫然地去寻吹笛的人，终于看到江边青石板上，那一对面向江水而坐的男女。她心神恍惚地注视他们的背影，只觉得灵魂离开了身体，随着音律前往超脱世俗的地方……直到笛声渐渐消隐，她也没有回过神。而当她回神的时候，发现那个吹笛的少女不知何时来到面前，正笑吟吟看着她。
“不是我多嘴，拂水姬！你就不能偶尔安静一段时间吗？”明篁摇摇头，对这两个爱起哄的执事早就无可奈何，“还得我一次一次为了两张《处分通知》跑腿！”
传说，宽阔的江中有一种奇妙的鱼。只要看到它透着神秘气息的样貌，人人都知道它绝非凡品：它全身披着深蓝色的细鳞，眼睛周围有一圈金色光华，身上有七个铜钱似的金斑。
小莹勉强点点头。
吹笛子的是两个人。虽然还没有亲眼看见，但小莹已经被他们笛声中的气韵折服——她不通音律，却也听得出这声音的美妙。
妙莹微微笑了一下，端起地狱灵茶尝了一口，“果然不同凡响啊！没想到那个整天嘻嘻哈哈的拂水姬在研制灵茶方面倒是很有天赋。”
红曲和白筝看着明篁一个人念念有词嘀嘀咕咕地远去，使劲眨眼睛一分钟，才完全回过神。
“你……成亲了？”小莹低沉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“我妹妹温莲，你已经见过她。这个是我弟弟岂忧。”他一边介绍，一边对最后那个年轻的女子笑了笑——小莹第一次看见他笑。他的笑容那么温柔，小莹看得痴了。但这一瞬间的痴迷立刻被他的声音打破。他说：“这是我妻子，她叫宁馨。”
就在她为自己的境遇浮想联翩的时候，不远的地方，传来笛声。
年轻人对小莹颔首道：“你赶快回家吧！别做无聊的事。”
门口排起了长龙，有人样的、没人样的地官、小鬼熙熙攘攘唠唠叨叨，一看他们兴奋的样子，就知道他们在等着好事。
冰萱摇摇头，“你们两个……难道告诉你们的事情，没有一件能记住吗？阎罗大王的第一秘书妙莹，拥有独一无二的通灵眼，能够看到冥界任何地方！——我看你们两个是没希望升级了！还有两年就是四百五十年一度的‘十殿阎王候选人资格考试’，看你们的样子，根本没有在复习！”
他到底是谁？这个问题在小莹心里徘徊许久。也许他真是龙王的儿子？或者是天上的星宿？难道是“夜游”的化身？有时候，想得太离谱，小莹自己都忍不住痴痴发笑。
妙莹总是摇摇头：“没有什么异常，十八层的囚徒们都很安分。”
他的表情有点伤感，温和地解释：“即使是我，也不能让灼瞎的眼睛恢复光明。但我可以实现你的愿望。这只天女之眼，是天帝身边的青衣玉女官送给我的。它虽然看不见人间的东西，却可以看透不属于人间的一切。我把它藏在你双目之间的痣里，当你不再想看的时候，找个普通的医生为你去掉那颗痣就行了。”
红曲缩了缩肩膀，呐呐地回答：“似乎是吧……我对于之前六生六世和天上花仙时发生的事情只有模糊的记忆。听说煌瑛曾经和一颗流星很有缘。来到冥界我才发现，这里没有我丈夫的档案——这种事情只有流星干得出来，凭自己一时高兴，就在凡间随便投生，弄得大家手忙脚乱帮他们建立档案……档案还没建立好，他们又一溜烟跑回天上了！”
小莹清清楚楚记得那天——那是她最后一次看见阳光。
“篇幅很长呢。”
虽然小莹家境困窘，但她肯吃苦，又能干，长相也清秀，很多人家愿意聘她。小莹的母亲开始琢磨着给她定亲，小莹却一日比一日更加心焦。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着什么，只是觉得，一旦成亲，即使见到他，也不一样了……她暗暗祈求上天，让他快出现吧！哪怕只见一面，再看他一眼也好啊！
年轻人垂下头，看了水面一眼。小莹忍不住随着他的目光望去——
红曲不服气地嘟起嘴，为自己争辩：“明篁姐！要不是有这么多次试验和调查，我的地狱灵茶怎么能大获成功呢？你要不要来一杯尝尝？让你这么受累，我也不好意思啊！”说到这里，她又来了精神，“不是我自夸，这次的地狱灵茶第四代，混合了天地元气、日月精华，对于强魂固魄有显著功效。我就不说那么多了，来，把这杯喝了，填张问卷就可以领两盒试用品！”
红曲改进的地狱灵茶实在太有名，早已驰名全冥界（据说从明年开始，十八层囚徒的模范改造奖也要用它来做奖品）——地狱灵茶因为原料稀有，所以一向限量发行，一般的小鬼很难搞到，而且喝过之后，更觉得那些按月发放的“地狱清茶”难以下咽……因此，开发者偶尔搞个什么小活动，就会引起这么轰动的效应。红曲一个人绝对应付不过来，只好常常鼓动好友白筝来帮忙——好处是可以无条件品尝一整年的灵茶。
白筝停下手中的笔，红曲疑惑地挠了挠头，异口同声问：“到底是太甜还是不够甜？”
“无论要承担怎样的后果，你都想再看一眼？”他有些诧异，但在得到小莹肯定的回应后，他沉默片刻，伸出一根手指，在小莹的双目之间轻轻一点。
小莹时常把它拿出来，放在手心抚摸。
“哎呀！”妙莹轻轻放下茶杯，好像发现什么。
忽然，队伍开始骚动。红曲那嗡嗡作响的脑袋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，就看到眼前的长龙作鸟兽散。
提亲的人把庚帖撤了回去。
“唉——”他又叹息一声，“果然是你拿了那块白玉。我一发现它不见，就立刻寻找，但还是晚了一点……”
“他倒是死得轻松！害我一个人拉扯孩子……”红曲想起来就有牢骚，可是不知为什么，在惆怅的妙莹面前，这满肚子牢骚也不那么容易宣泄。
他给她的，还是那个回答：“知道名字，只会加深羁绊。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见面，所以你不必询问。”
周围寂静无声，她甚至能听到远远的江边小船在互相碰撞。身边应该没有人，但她却听到一声绵长的叹息。
即使在夜里，它也不常常出现，不论是多香的饵也无法引它上钩。
“真是的！还没落实，就到处去说——果然是你的风格。”
那人的衣衫非常光滑，他的长发垂在胸前。当小莹的手碰到他腰间一个凉凉的管子时，她差点惊呼起来。
“咳——咳！”一个一脸严肃的女子，背着手来到红曲那张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桌子前，清清嗓子——正是阎罗大王的第二秘书·明篁。“劫火姬，不要往桌子下面躲了！你就是躲起来，我也能猜到——每次这种事情都少不了你。再说这桌子上也没罩桌布。”
“流星？你是流星？”小莹不禁觉得身体发冷。
明篁喝了一杯，神色似乎缓和下来。（红曲偷偷拉了拉白筝的衣袖，“快记录！灵茶看来真的有安神去躁功效！”）
小莹喜悦地叫起来，但立刻觉得有些奇怪——她只看见他，而周围的一切，却仍然在黑暗之中。她听到江水流淌，但那个方向仍是一片漆黑；她仰头去找天空的月亮，头顶却也是黑乎乎一片；她低头看自己的身体，也看不到——似乎她的眼睛里，只可以看到他。
明篁认真回味了一下，郑重地发表意见：“这个嘛，似乎有些太甜——要是更甜一点就好了。”
红曲吸了口气，轻声说：“岂忧的哥哥，叫作‘明辉’。”
“出了什么事？”阎罗大王心里一惊，有一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。
它的名字叫“夜游”。
“我好羡慕你啊——”妙莹叹口气，“对流星而言，人类的生命只是弹指一瞬，既短暂又无聊。但他为了你，两次从天空落下。而吸引我的那一颗，却不属于我……”
那年夏天，她的父亲淹死在江心；她的哥哥在下游被发现时，废了一条胳膊，好在留下一口气，只是现在还不能离开床；她的母亲为这悲剧哭瞎了眼睛……为了哥哥和母亲，她需要那传说中治百病的神鱼！
阎罗大王像往常一样，不紧不慢地品尝“地狱灵茶”。他时不时抬起头，随口问一句：“妙莹啊——看到什么状况没有？”
冰萱淡淡地解释：“一般人的魂魄是阴阳混合，基本均衡。有的魂魄可能是其中一方面比较强，另一方面比较弱——地狱的执事大多是这样。但明篁的魂魄却是阴阳截然分开，一方面包裹着另一方面，是很罕见的一种——几千年间就出了两个。现在在外部的是属‘阳’的明篁，但被裹在内部的‘幽篁’会偶尔显露出来……”
明篁“啊”的叫了一声，对准自己的头狠狠打了一拳，不好意思地笑笑，“让你们见笑了！这家伙真是的！一遇到有趣的话题就忍不住发表意见！——难道我就不能说说自己的感受吗？——闭嘴吧！——记住，不够甜！再甜一些——啊！妙莹姐的眼睛就要看到这边了，我也得赶快回去工作……”
小莹苦笑一下，“不知道，可这是唯一一个不能靠我自己实现的心愿。即使需要用生命来换，我也只想再见你一面！”
可是，这么宝贵的玉币他怎么不急着寻找？小莹等得有些失望。